第11章 原罪
斯汀格慢慢张开眼睛。
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皱起眉头，眼前的朦胧总算清晰。罗格和温蒂担心的表情映入眼帘，他试着活动身体。
“斯汀格先生。”温蒂站在他旁边，“你感觉好些了吗？”
“嗯……谢谢温蒂。”斯汀格伸出手，试着捏成拳头。看来温蒂使用了治愈魔法，身体伤口都已经恢复差不多了。温蒂舒了口气，她突然想到什么，又低下头坐回去。
“你好些也别乱动。”罗格沉声提醒，斯汀格躺在担架上的伤口他是看得一清二楚。虽然温蒂把他治好了，也难说缺乏魔力会带来什么后果。
斯汀格这才反应过来房间里少了一个人影，视线环顾，也没找到克莉丝：“克莉丝去哪了？”
罗格和温蒂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，温蒂那担心又失落的表情让斯汀格觉得很不对劲。他看向罗格，对方抿着唇沉默。斯汀格试探着开口：“她……离开了？”
“不是。”温蒂小声回答，“有人说要见她，把她带走了。”
斯汀格右手撑起身子，想起昏睡前给克莉丝说的事情：“那布雷德呢？”
房间里的气氛更加沉闷，温蒂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。斯汀格甚至感受到了罗格的冰冷，他看着斯汀格，红色眼睛微敛，蕴含悲悯。一切已经明了，但斯汀格还是不死心地盯着罗格。
“死了。”罗格压低声音，“布雷德没撑过去，都是罗切斯特把你们逼到了这一步。克莉丝和他起了冲突，然后被一个叫琼恩的人带走了。”
斯汀格凝固住了，不敢置信，却又不能不信。罗格是不会骗他的，可他要怎么接受这个现实？他救不了布雷德，还轻信了罗切斯特，现在克莉丝也生死未卜。
“克莉丝说……”罗格按住他的肩头，想让斯汀格冷静下来，“如果有人想害我们，就让我们自己逃走，不用管她。”
斯汀格正想大喊怎么可能，门把手突然有了动静。三人警惕地望向房门，做好进攻准备。短发女人走进来，温蒂稍稍安心。莫妮卡确实如她所言，这一个多小时内保护了他们。但经历了罗切斯特的事情后，除了克莉丝，三人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不信任。莫妮卡看着他们眼底的戒备和警惕，心里不是滋味。这也是自食苦果，如果罗切斯特没有那么利用他们，或许也不用走到这一步。
“莫妮卡小姐。”斯汀格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智，“请问克莉丝去哪了？”
“琼恩先生把她带走了。”莫妮卡站在房门处，也不靠近，“不用担心，这个世界任何人都有可能害她，但琼恩绝对不会。我现在也是来告诉你们，琼恩先生想要接走你们。”
“琼恩先生到底是谁？”罗格听出莫妮卡语气的认真，她对这个人怀有敬仰。
“是上一任首领，也就是克里曼的老师。但他现在和克里曼没有联系，也不支持他的做法。而且。”莫妮卡推推脸上的眼镜，“除了中央内部人员，琼恩先生是最了解伊甸园计划的人。如果你们想要知道怎么回到你们的世界，也只有去找他了。”
斯汀格和罗格面面相觑，现在每一步决定都要考虑周全。但克莉丝在他那里……只有去琼恩那里，才能确认克莉丝的安全。这个世界每一步都是赌博，走上赌桌的人必须下注。罗格也不赞成把克莉丝单独甩下，两人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的意思。温蒂表示自己跟着他们走，于是斯汀格点头：“那我们去见他。”
三人坐上汽车，之前来接克莉丝的管家先生坐在副驾驶座。莫妮卡和他打了个招呼，告诉他请给琼恩先生问声好。管家笑着点头，关上车窗。汽车疾驰而过，莫妮卡站在医院门口。有人从树荫下走出来，罗切斯特一直躲在斯汀格他们看不见的地方。汽车离开他的视线，罗切斯特站在莫妮卡旁边。她沉默地看着汽车离开的方向，仿佛没有看见他。
“想不到琼恩会管这件事情。”罗切斯特幽幽开口，“我还以为他会一直避世。”
莫妮卡这才有了动静，她缓缓转过头，看着罗切斯特。其实他也好几天没休息了，眼底一片乌黑。莫妮卡清楚他对组织付出了多少，又失去了多少。但她的眼神是那么冷静，看不出悲喜。
“你在怪我吗？”罗切斯特看着她的眼睛。他太熟悉莫妮卡这副样子了，每当她觉得罗切斯特做错了什么，就会这样看着他，“怪我把布雷德推向火坑，怪我利用了那几个人？”
莫妮卡轻轻摇头：“我知道你的难处，也知道你的想法。我们都是互相利用，为了争取最大的利益，牺牲别人。这一点，我没有资格怪你。都是沾血的刀，难道还要嘲笑别人不够仁慈吗？”
“我只是想不通。”她从衣服内袋掏出火机和香烟盒，点燃后放进嘴里，“走到今天，我还记得最开始的理想是什么吗？”
从她毅然离家出走，与家庭断绝关系。再到认识琼恩，他发现了女孩的理想和善良，把她介绍进组织。那时候的莫妮卡还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，她只以为自己可以改变，只要自己走出了那一步，人生就会截然不同。八年前她还留着长发，戴着眼镜的小姑娘就这么站在罗切斯特面前。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，还没成为组织的上层。莫妮卡看见罗切斯特的眼睛里有一团火焰，和自己一样的火焰。两个逆反的年轻人找到了同类，他们互相试探，互相靠近。在不断的挣扎和反抗里，始终走在这条道上。但后来才发现和开始的设想全然不同，年轻的反抗者撕开世界的伪装，看见无尽的黑夜。莫妮卡这才明白火光根本没法点亮黑夜，唯一的方法是成为新的黑夜，吞噬她想要打败的黑夜。可是这条路真难啊，她和罗切斯特踩着堆积成山的尸体，才走到今天。
罗切斯特没有回答，黑暗里他站在逆光的位置。旁边莫妮卡的烟头亮着火光，沉默许久，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的左手。
“走吧。”
莫妮卡吐出烟雾，手指间的烟渐渐燃尽，烧成焦黑的烟灰被她弹掉，落在地上。
克莉丝站在门前，拍拍自己的脸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琼恩告诉她斯汀格他们就在这个房间里，他已经把他们接过来了。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琼恩要这么照顾他们，但克莉丝想起琼恩看向她的眼神。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眼神呢？为什么那一秒，这个老人的眼神，像是在看一个很久没回家的孩子呢？
手指敲了敲门，克莉丝拉开房门。
屋里的三人迅速抬头看向她，桌上还摆着吃完的空碗碟。已经是晚上，三人早已饥肠辘辘。叽叽喳喳的询问声传来，屋里回荡着嘈杂的声音。
“克莉丝小姐，你还好吗？”
“那个琼恩有没有为难你？”
“他跟你说了什么？”
“你吃东西了吗？饿不饿？”
房间铺着榻榻米，克莉丝脱掉鞋跪坐在空位。沉默了许久，她疲惫地摇头：“我没事。”
捕捉到克莉丝的疲惫，三人又迅速收了声。房间里一片寂静，只有泠泠月色照进窗户。
罗格轻轻拍拍温蒂，示意他们先离开一会。
“克莉丝小姐，我先回房间了。”温蒂迅速站起来，“我去把房间收拾好。”
“我出去透透气。”罗格也起身，“屋里太闷了。”
在她愕然的眼神中，两人以蹩脚的理由迅速离开，只剩斯汀格和她留在房间。克莉丝看向斯汀格，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，但脸色还是苍白。她静静打量了一会，开口问道：“你好些了吗？”
“好多了。”斯汀格拍拍手臂，表示不用担心，“多亏温蒂。”
克莉丝点点头，房间又陷入沉默。两人各怀心事，又不知怎么开口。最后还是斯汀格打破沉默，他看着克莉丝，问，你知道布雷德的事吗？
斯汀格就这么盯着她，克莉丝不得不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。可是她很愧疚，也不知道怎么给斯汀格解释。他怀揣希望想要救布雷德，可布雷德一开始就死了。斯汀格睁大眼睛，想要她回答自己。
“我知道……”克莉丝下意识往后缩，声音微弱，“对不起，我不该骗你。”
其实斯汀格一开始就看出克莉丝的不对劲。
虽然她不愿意告诉他们，她到底和琼恩聊了什么。但斯汀格对克莉丝的情绪有种莫名的直觉，即使她大多数时间面无表情，也没什么情绪波动。可是从她进门的那一刻，斯汀格就感受到了她的颓唐。和大部分时间假装事不关己的态度不一样，她是真的很在乎那件事情。哪怕克莉丝极力掩饰自己，斯汀格也能捕捉到她的悲伤。那双金色瞳孔在遇见他后总算有了生气，快熄灭的烛火重新被点燃。可现在她的火焰又被什么熄灭了，只剩烛芯留在眼底。少女眼里的光被打碎，只留下一地碎片映在这泠泠月光。孤寂的黑暗只剩下她一人，躲在角落不肯出声。
斯汀格想要安慰她，可是自己现在心里也堵得慌。他告诉自己不要在乎布雷德的事情了，你要往前走。但是布雷德的脸还在他的脑海，斯汀格还记得他给布雷德说我是你的同伴。他给予布雷德希望，告诉他我们会胜利。结局是什么呢？结局是他从废墟里挖出布雷德，想要把他带回去，布雷德却死了。他没能带领自己的同伴走向胜利，甚至没能保护他的生命。他给予别人火把，想要点燃他的未来。可是他没有履行承诺，反而像个逃兵，苟且偷生。这是斯汀格第一次直面同伴的死亡，你再愤怒再不甘又有什么用呢？做错的事能够再来吗？没救得了就是没救得了，死了就是死了。心怀壮志的少年总算意识到自己的渺小，他就这么目睹同伴的死亡，却无能为力。无能为力是残忍的词语，心怀希望的人遇见它，就像遇见侩子手。它高举现实的刀刃，嘲笑你的盲目乐观。你以为有希望就能走得更远，殊不知希望是无能为力的同伙，它引导你走向远方，再狠狠给你一击。以为自己可以爬起来的人都死在刀刃之下，在一个叫“希望”的梦境，永远沉睡。
斯汀格伸出手想要触碰她，在触及头发的那一瞬又收了回来。少年低下他骄傲的头颅，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。
“我明明……我明明……是想救他的。”他的声音很低很低，止不住地颤抖，“我告诉他我们会胜利，我告诉他我们是同伴……可是我没能救他，我救不了他。我居然救不了我的同伴，我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……”
克莉丝看着他埋下头，控制不住地颤抖。斯汀格紧紧握住拳头，青筋暴起。克莉丝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只能小声叫他：“斯汀格……”
“我居然没能救得了我的同伴！”斯汀格再也抑制不住眼泪，他猛地抬起头，眼眶里全是愤怒，又盛满泪水。他像受伤的老虎，愤怒自己的尊严受到侵犯，露出他的牙齿，又因为疼痛不得不流下眼泪，“我一直以纳兹先生为目标，只要他在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能解决！可我现在连布雷德都救不了！我还要打败那些我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敌人，才能把大家带回去！我不想承认我做不到，可是我已经做错事了……我没有办法像纳兹先生那样……不是什么事情我都能做到……”
房间只剩斯汀格的啜泣声，一直以来的骄傲和自尊被打败，因为葬送同伴生命的愧疚涌上心头。眼泪模糊他的视线，过了一会，一只冰凉的手揽住他的脖颈。斯汀格的头埋在克莉丝的肩窝，温热的眼泪打湿她的衣服。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，很轻很轻，像是安慰。可她如同一口枯井，枯竭的眼睛甚至没有眼泪。斯汀格看不见她的眼睛，那双眼睛含着和他一样的悲伤。
一种叫做无能为力的悲伤。
“斯汀格……你不用为这个世界做什么。”克莉丝艰难地开口，“这个世界，不值得。”
“……不值得你信任，也不值得你拯救，更不值得你付出生命。”
“你要做的……只是回到你的世界……仅此而已。”
克莉丝这样说给斯汀格听，也说给自己听。斯汀格听完她的话，反手紧紧抱住她。沉默中两人都没再说话，认识到世界残酷的少年少女抱在一起，在无尽的黑夜里他们只能抱住彼此，借此寻求一点温暖。受伤的小兽只能互相舔舐伤口，天一亮他们就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，那里遍布荆棘，现实举着冰冷的刀刃，等待猎物撞击。
世界总是如此，你只能躲在角落，抱紧身边那个人。等待着共同逃出，或是一起死亡。
琼恩站在房间，沉默地敲击着棋盘。黑子围住了白子，陷入死局。将军丢失了千军万马，最后的战斗只剩他自己，站在这风暴的中心。
他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照片，窗户照入月光，照亮女人的脸庞。
莫妮卡联系了琼恩，问克莉丝他们想不想去看看布雷德的墓地。四人同意，琼恩答应让司机把他们送过去。
布雷德睡在半山腰，清晨的阳光会拂过他的脸庞，温暖这片土地。莫妮卡经手他的后事，作为补偿，她决定把福利院的米娅接过来，由自己照顾。斯汀格站在布雷德的墓前沉默，照片上银发男人勾起淡淡的微笑，如玉的绿瞳映出温柔。他有很多话想给布雷德说，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其实他们并不熟悉，只是那一天短暂地交流了一次。可就是那次交流，让斯汀格看见他的理想，看见他的正义，并成为了同伴。最后他选择向布雷德鞠躬，表达他的敬意，也表达他的愧疚。
克莉丝站在斯汀格身后，把怀里的花束放在墓碑前。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布雷德的家乡有一片紫色的花海，所以她特意买了一束紫色的花，陪布雷德走回他的家乡。
一阵风吹过，吹起她的长发。克莉丝把头发别到耳后，突然想起那天她没听清的话，也是这样被吹散在风里。
少年永远沉睡在这里，带着他没说出口的话，掩埋在泥土里。风吹散他的过去，吹散他的回忆，吹散那些活在他记忆里的少年和理想。哀悼者总算完成自己的使命，他现在要去见他曾经的同伴。他们会在地底纵情歌唱，高呼理想。那些死在冰冷世界里的正义，成为他们永远的墓志铭。布雷德最终回到了他的家乡，家乡的花海也在梦里等待他的到来。
死去的少年永存正义，沉睡的梦境滋养理想。
温蒂决定还是去看看米娅，担心她的状况，也想和她告别。克莉丝陪她走进米娅的房间，斯汀格和罗格站在屋外等她们。
“米娅。”温蒂敲敲她的门，“我是温蒂，我进来了。”
没有人答应她，温蒂小心地打开房门。小女孩坐在窗前，没有回头看身后两个不速之客。克莉丝和温蒂也没有打扰她，过了很久，米娅才转过头。
“他们说哥哥死了。”米娅突然开口，脆生生的童音回荡在房间，“死是什么意思？”
克莉丝一直没掉下的眼泪，在小女孩的疑问面前溃不成军。温蒂颤抖着走过去拥抱她，米娅也没有躲开。如洋娃娃一般湛蓝的瞳孔毫无波澜地盯着她们，静得仿佛眼前的女孩真是一个玩偶。面对布雷德的死亡，她无悲无喜，好像真的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，也不知道她的哥哥再也不会回来。她就这样睁着大大的眼睛，空洞的眼神看着克莉丝，也看着这个世界。
她再也不会笑了。
匆忙的脚步声传来，窗边的男人缓缓转身。
“首领。”查特向他行礼，“已经查到了，东南角的战场有那个白龙的痕迹。”
“他死了吗？”克里曼问。
“没有，但罗切斯特那里也没找到他。”查特顿了顿，“不知道去哪里了。”
克里曼转动戒指，手指抚过复杂的花纹和盘踞的长龙。金色瞳孔慢慢扫过，回想罗切斯特的模样。
“是个不错的，可惜太钻牛角尖。”他看向门口，“急功近利。”
门口那人对上克里曼的眼神，不自觉地低头。克里曼注视着他最年轻的助手，那样耀眼的金发，和他的能力一样夺人眼球。
“罗伊，这件事交给你了。”
“是！”罗伊行礼，表情严肃。查特看向他的同僚，勾勾嘴角。首领愿意把这件事交给他做，说明首领还是信任赏识他的。
房屋里弥漫着茶香，琼恩不急不慢地给四个年轻人倒上茶水，再坐回位置。
他今天要告诉这四人“伊甸园计划”的具体情况和内容，作为前任首领，他知道的消息远远大于情报记录。斯汀格挺直背，盯着眼前的老人。
“这个计划。”他啜一口茶，“其实在三十几年前就开始研究了，目的就是想要找出别的能源，用以制造世界最强大的武器，压制那些反抗者。但我在位的时候并没有找到相关能源，一直到克里曼成为首领，有人发现了异世界，也就是你们的世界，有强大的魔力。”
琼恩看着眼前这三个不属于这世界的人：“找到的时候那群科学家既兴奋，又无奈。虽然找到了你们，却没法把魔力引过来。后来洛伊丝博士，她是个年轻的女性，和其他科学家一起，找到了途径。”
“于是计划开始实行，第一项就是试管婴儿。”
“试管婴儿？”克莉丝蹙眉。
“是的，就是通过控制改变这些孩子的基因，让他们可以吸引那个世界的魔力，并将魔力储存到自己体内。那个计划一共有一百个样本，也就是一百个试管婴儿。”
“什么叫储存到自己体内？”罗格问，“我看见自己的魔力变成一块晶石。”
“就是那个东西，成功的孩子体内会有一块晶石，那块晶石可以吸引你们的魔力。当中央政府开启转换器，你们就会被相关的孩子吸引过来。然后魔力注入他们体内，你们就没有魔力了。”
“可是我和温蒂都有魔力。”斯汀格打断他，“这是为什么？”
“那是第二步。”琼恩并不恼怒斯汀格打断他，“先是通过吸引，把你们吸引至这个世界。再通过晶石植入的方式，把魔力重新返回到你们体内。在植入前会把你们关起来，这样就没法反抗了。”
“也就是说，我是植入后才被抢出来的？”温蒂歪头。
“是的，你拥有魔力，说明你已经成功了。但成功意味那个拥有晶石的孩子死了。植入晶石的必要条件就是取出晶石，只有杀掉那个孩子，才能取出晶石。”
四人沉默，也就是说，被制造出来的婴儿，终生都是为了这项计划服务。罗格想起那个想要杀掉他的莱斯，死之前那么绝望又疯狂的表情。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，一生都在他人控制之下……所以才会那么绝望吧？所以才想杀掉罗格，也想夺回属于自己的命运。
“可我不是这样的。”斯汀格突然想起来，“我是个意外，我没有被吸引□□政府。”
“确实是个意外。”琼恩意味深长地说，“但意外的不是你。”
斯汀格皱眉：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你来到这个世界，是落在哪里？”
“我是落在……”斯汀格脸色一变，看向克莉丝。她的脸色也不太好，疑惑地看着琼恩。
“落在克莉丝家对吧？”琼恩仿佛早知道这一切，“你落在她家，并不是因为你是意外，而是因为她是意外。”
“……你说什么？”斯汀格不敢置信。琼恩放下茶杯，看着眼前努力压抑颤抖的少女。她已经明白了什么，却不敢相信。他朝克莉丝点头，叹了口气：“没错，你就是那一百个孩子中的一个。”
“这不可能！”斯汀格按着桌子一下站起来，“克莉丝没有夺取我的魔力，我的魔力……我的魔力是从她那里还给我的！”
“所以我才说她是意外啊。”琼恩示意斯汀格不要激动，坐下来听他慢慢说，“这还要提到之前那一百个孩子。真正成功的只有五个孩子，其余九十五个孩子都是失败品。为了防止计划泄露，失败的九十五个孩子，会被剥夺活着的资格。”
温蒂睁大眼睛，下意识捂住嘴：“怎么会……”她看向克莉丝，少女低着头，看不清表情。
“但你是意外。”琼恩看向克莉丝，对着她说，“你是这九十五个里唯一活下来的，因为有人给了你活下来的资格。”
“那个人是谁……”她压低声音问。
“克里曼。”琼恩看着她，“他是你的父亲。”
空气霎时凝固起来。
“那个给我写信的父亲……只见过一面的父亲……是克里曼？”克莉丝像一头呜咽的小兽撞进遍地是危险的丛林，声音都摇晃起来。
“那应该不是他做的，顶多是他指示别人做的。”琼恩怜悯地看着这个孩子，“克里曼之所以不杀你，是因为你是洛伊丝和他的孩子。你身上有洛伊丝和克里曼的血液，而洛伊丝是克里曼的爱人。”
“但是洛伊丝在发明出转换器和培养仓后就去世了，克里曼为了纪念她，就用她的基因和自己的基因创造一个试管婴儿。那时候所有人都在期待你的降临，拥有首领和博士基因的孩子。但这个试管婴儿有个缺陷，由于需要控制晶石生长，它没法控制性别。那时他们都在想，如果你成功了，那你就是计划中的五个孩子之一。如果你是男孩，即使失败了也没关系，你可以成为下一个克里曼，他可是几任首领里最有能力的那一个。”
“可你既不是成功品，也不是男孩。”
克莉丝紧握拳头，苍白的脸浮现红晕。她低着头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表情，温蒂握住她的手，担心地看着她。斯汀格也紧握成拳，压抑自己的愤怒。
“但是克里曼没有杀你，他对外宣称你已经死掉了，实际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。不过他也没想到你会是意外，居然打乱了他的计划。原本该吸引斯汀格的那个孩子恐怕已经死了，真正把他吸引来这个世界的是你。除此以外，你应该吸走他的魔力。但你是失败品，反倒变成他魔力的补充。”琼恩敲敲桌面，“不然你们今天也不会找到我。”
一切不是巧合又是巧合，她为什么会梦见斯汀格，为什么两个人会在梦境里讲话，为什么感觉到魔力从她的身体流向斯汀格……现在一切都明了了，因为她是被创造出来的。
但她是失败品，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，却把她一个人丢在世界，一个人长大。她是幸运的，因为她是九十五个唯一活下来的孩子；可她又是不幸的，因为她活的十八年，只是被创造出来的谎言。
没有家人，没有朋友，一个人长大。然后现实告诉她，你是被创造出来的失败品，你还是被卷入了这场漩涡。
所有的错只是因为你的出生，从你被制造的那一刻起，你就是这个世界的错误。
克莉丝蹭地站起来，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跑向门外。
“克莉丝——”斯汀格也猛地站起来，三人迅速出门想要追上她。琼恩叹了口气，走向他们离开的方向。温蒂焦急地往前跑，跟着克莉丝跑进房间。斯汀格眼睛一扫，瞥见什么东西。他停下脚步，旁边的罗格也跟着停下脚步。两人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，墙壁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。照片里是个女人，温柔的栗色长发，略显苍白的皮肤，双手相叠，优雅地坐着。她和克莉丝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，但还是有细微的区别。克莉丝的气质略显冰冷，但眼前这个女人气质温柔。克莉丝更像一朵带刺的蔷薇，而这个女人则是月光下摇曳的百合。她的眼睛和克莉丝也不一样，克莉丝有一双金色瞳孔，平时像快要熄灭的烛火，愤怒起来却能迅速燃烧，烧掉世间所有桎梏。眼前这个女人仿佛不会生气那样，她有一双大海的眼睛，蓝得就像海水里最温柔的那一抹，用广阔的胸怀拥抱这个世界。
“她是洛伊丝，也就是克莉丝的母亲。”
老人苍老的声音传来，斯汀格和罗格转身看向他。他的眼神是那么眷念又悲伤，打量这张照片，看着这个女人。她永远凝固在这张照片里，凝固在她最好的年华，永远不会老去。
“她也是，我的女儿。”
老人疲惫而苍老的声音使斯汀格和罗格诧异地对视，琼恩越过他们，手指慢慢抚过冰冷的玻璃。斯汀格盯着他，他退了两步，看着他的女儿。
琼恩转过身，祈求而期盼地看着两个年轻人。斯汀格喉咙一紧，和那双枯井一般，又重新涌出泉水的眼睛对视。
“我能拜托你们一件事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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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皱起眉头，眼前的朦胧总算清晰。罗格和温蒂担心的表情映入眼帘，他试着活动身体。
“斯汀格先生。”温蒂站在他旁边，“你感觉好些了吗？”
“嗯……谢谢温蒂。”斯汀格伸出手，试着捏成拳头。看来温蒂使用了治愈魔法，身体伤口都已经恢复差不多了。温蒂舒了口气，她突然想到什么，又低下头坐回去。
“你好些也别乱动。”罗格沉声提醒，斯汀格躺在担架上的伤口他是看得一清二楚。虽然温蒂把他治好了，也难说缺乏魔力会带来什么后果。
斯汀格这才反应过来房间里少了一个人影，视线环顾，也没找到克莉丝：“克莉丝去哪了？”
罗格和温蒂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，温蒂那担心又失落的表情让斯汀格觉得很不对劲。他看向罗格，对方抿着唇沉默。斯汀格试探着开口：“她……离开了？”
“不是。”温蒂小声回答，“有人说要见她，把她带走了。”
斯汀格右手撑起身子，想起昏睡前给克莉丝说的事情：“那布雷德呢？”
房间里的气氛更加沉闷，温蒂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。斯汀格甚至感受到了罗格的冰冷，他看着斯汀格，红色眼睛微敛，蕴含悲悯。一切已经明了，但斯汀格还是不死心地盯着罗格。
“死了。”罗格压低声音，“布雷德没撑过去，都是罗切斯特把你们逼到了这一步。克莉丝和他起了冲突，然后被一个叫琼恩的人带走了。”
斯汀格凝固住了，不敢置信，却又不能不信。罗格是不会骗他的，可他要怎么接受这个现实？他救不了布雷德，还轻信了罗切斯特，现在克莉丝也生死未卜。
“克莉丝说……”罗格按住他的肩头，想让斯汀格冷静下来，“如果有人想害我们，就让我们自己逃走，不用管她。”
斯汀格正想大喊怎么可能，门把手突然有了动静。三人警惕地望向房门，做好进攻准备。短发女人走进来，温蒂稍稍安心。莫妮卡确实如她所言，这一个多小时内保护了他们。但经历了罗切斯特的事情后，除了克莉丝，三人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不信任。莫妮卡看着他们眼底的戒备和警惕，心里不是滋味。这也是自食苦果，如果罗切斯特没有那么利用他们，或许也不用走到这一步。
“莫妮卡小姐。”斯汀格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智，“请问克莉丝去哪了？”
“琼恩先生把她带走了。”莫妮卡站在房门处，也不靠近，“不用担心，这个世界任何人都有可能害她，但琼恩绝对不会。我现在也是来告诉你们，琼恩先生想要接走你们。”
“琼恩先生到底是谁？”罗格听出莫妮卡语气的认真，她对这个人怀有敬仰。
“是上一任首领，也就是克里曼的老师。但他现在和克里曼没有联系，也不支持他的做法。而且。”莫妮卡推推脸上的眼镜，“除了中央内部人员，琼恩先生是最了解伊甸园计划的人。如果你们想要知道怎么回到你们的世界，也只有去找他了。”
斯汀格和罗格面面相觑，现在每一步决定都要考虑周全。但克莉丝在他那里……只有去琼恩那里，才能确认克莉丝的安全。这个世界每一步都是赌博，走上赌桌的人必须下注。罗格也不赞成把克莉丝单独甩下，两人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的意思。温蒂表示自己跟着他们走，于是斯汀格点头：“那我们去见他。”
三人坐上汽车，之前来接克莉丝的管家先生坐在副驾驶座。莫妮卡和他打了个招呼，告诉他请给琼恩先生问声好。管家笑着点头，关上车窗。汽车疾驰而过，莫妮卡站在医院门口。有人从树荫下走出来，罗切斯特一直躲在斯汀格他们看不见的地方。汽车离开他的视线，罗切斯特站在莫妮卡旁边。她沉默地看着汽车离开的方向，仿佛没有看见他。
“想不到琼恩会管这件事情。”罗切斯特幽幽开口，“我还以为他会一直避世。”
莫妮卡这才有了动静，她缓缓转过头，看着罗切斯特。其实他也好几天没休息了，眼底一片乌黑。莫妮卡清楚他对组织付出了多少，又失去了多少。但她的眼神是那么冷静，看不出悲喜。
“你在怪我吗？”罗切斯特看着她的眼睛。他太熟悉莫妮卡这副样子了，每当她觉得罗切斯特做错了什么，就会这样看着他，“怪我把布雷德推向火坑，怪我利用了那几个人？”
莫妮卡轻轻摇头：“我知道你的难处，也知道你的想法。我们都是互相利用，为了争取最大的利益，牺牲别人。这一点，我没有资格怪你。都是沾血的刀，难道还要嘲笑别人不够仁慈吗？”
“我只是想不通。”她从衣服内袋掏出火机和香烟盒，点燃后放进嘴里，“走到今天，我还记得最开始的理想是什么吗？”
从她毅然离家出走，与家庭断绝关系。再到认识琼恩，他发现了女孩的理想和善良，把她介绍进组织。那时候的莫妮卡还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，她只以为自己可以改变，只要自己走出了那一步，人生就会截然不同。八年前她还留着长发，戴着眼镜的小姑娘就这么站在罗切斯特面前。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，还没成为组织的上层。莫妮卡看见罗切斯特的眼睛里有一团火焰，和自己一样的火焰。两个逆反的年轻人找到了同类，他们互相试探，互相靠近。在不断的挣扎和反抗里，始终走在这条道上。但后来才发现和开始的设想全然不同，年轻的反抗者撕开世界的伪装，看见无尽的黑夜。莫妮卡这才明白火光根本没法点亮黑夜，唯一的方法是成为新的黑夜，吞噬她想要打败的黑夜。可是这条路真难啊，她和罗切斯特踩着堆积成山的尸体，才走到今天。
罗切斯特没有回答，黑暗里他站在逆光的位置。旁边莫妮卡的烟头亮着火光，沉默许久，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的左手。
“走吧。”
莫妮卡吐出烟雾，手指间的烟渐渐燃尽，烧成焦黑的烟灰被她弹掉，落在地上。
克莉丝站在门前，拍拍自己的脸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琼恩告诉她斯汀格他们就在这个房间里，他已经把他们接过来了。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琼恩要这么照顾他们，但克莉丝想起琼恩看向她的眼神。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眼神呢？为什么那一秒，这个老人的眼神，像是在看一个很久没回家的孩子呢？
手指敲了敲门，克莉丝拉开房门。
屋里的三人迅速抬头看向她，桌上还摆着吃完的空碗碟。已经是晚上，三人早已饥肠辘辘。叽叽喳喳的询问声传来，屋里回荡着嘈杂的声音。
“克莉丝小姐，你还好吗？”
“那个琼恩有没有为难你？”
“他跟你说了什么？”
“你吃东西了吗？饿不饿？”
房间铺着榻榻米，克莉丝脱掉鞋跪坐在空位。沉默了许久，她疲惫地摇头：“我没事。”
捕捉到克莉丝的疲惫，三人又迅速收了声。房间里一片寂静，只有泠泠月色照进窗户。
罗格轻轻拍拍温蒂，示意他们先离开一会。
“克莉丝小姐，我先回房间了。”温蒂迅速站起来，“我去把房间收拾好。”
“我出去透透气。”罗格也起身，“屋里太闷了。”
在她愕然的眼神中，两人以蹩脚的理由迅速离开，只剩斯汀格和她留在房间。克莉丝看向斯汀格，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，但脸色还是苍白。她静静打量了一会，开口问道：“你好些了吗？”
“好多了。”斯汀格拍拍手臂，表示不用担心，“多亏温蒂。”
克莉丝点点头，房间又陷入沉默。两人各怀心事，又不知怎么开口。最后还是斯汀格打破沉默，他看着克莉丝，问，你知道布雷德的事吗？
斯汀格就这么盯着她，克莉丝不得不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。可是她很愧疚，也不知道怎么给斯汀格解释。他怀揣希望想要救布雷德，可布雷德一开始就死了。斯汀格睁大眼睛，想要她回答自己。
“我知道……”克莉丝下意识往后缩，声音微弱，“对不起，我不该骗你。”
其实斯汀格一开始就看出克莉丝的不对劲。
虽然她不愿意告诉他们，她到底和琼恩聊了什么。但斯汀格对克莉丝的情绪有种莫名的直觉，即使她大多数时间面无表情，也没什么情绪波动。可是从她进门的那一刻，斯汀格就感受到了她的颓唐。和大部分时间假装事不关己的态度不一样，她是真的很在乎那件事情。哪怕克莉丝极力掩饰自己，斯汀格也能捕捉到她的悲伤。那双金色瞳孔在遇见他后总算有了生气，快熄灭的烛火重新被点燃。可现在她的火焰又被什么熄灭了，只剩烛芯留在眼底。少女眼里的光被打碎，只留下一地碎片映在这泠泠月光。孤寂的黑暗只剩下她一人，躲在角落不肯出声。
斯汀格想要安慰她，可是自己现在心里也堵得慌。他告诉自己不要在乎布雷德的事情了，你要往前走。但是布雷德的脸还在他的脑海，斯汀格还记得他给布雷德说我是你的同伴。他给予布雷德希望，告诉他我们会胜利。结局是什么呢？结局是他从废墟里挖出布雷德，想要把他带回去，布雷德却死了。他没能带领自己的同伴走向胜利，甚至没能保护他的生命。他给予别人火把，想要点燃他的未来。可是他没有履行承诺，反而像个逃兵，苟且偷生。这是斯汀格第一次直面同伴的死亡，你再愤怒再不甘又有什么用呢？做错的事能够再来吗？没救得了就是没救得了，死了就是死了。心怀壮志的少年总算意识到自己的渺小，他就这么目睹同伴的死亡，却无能为力。无能为力是残忍的词语，心怀希望的人遇见它，就像遇见侩子手。它高举现实的刀刃，嘲笑你的盲目乐观。你以为有希望就能走得更远，殊不知希望是无能为力的同伙，它引导你走向远方，再狠狠给你一击。以为自己可以爬起来的人都死在刀刃之下，在一个叫“希望”的梦境，永远沉睡。
斯汀格伸出手想要触碰她，在触及头发的那一瞬又收了回来。少年低下他骄傲的头颅，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。
“我明明……我明明……是想救他的。”他的声音很低很低，止不住地颤抖，“我告诉他我们会胜利，我告诉他我们是同伴……可是我没能救他，我救不了他。我居然救不了我的同伴，我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……”
克莉丝看着他埋下头，控制不住地颤抖。斯汀格紧紧握住拳头，青筋暴起。克莉丝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只能小声叫他：“斯汀格……”
“我居然没能救得了我的同伴！”斯汀格再也抑制不住眼泪，他猛地抬起头，眼眶里全是愤怒，又盛满泪水。他像受伤的老虎，愤怒自己的尊严受到侵犯，露出他的牙齿，又因为疼痛不得不流下眼泪，“我一直以纳兹先生为目标，只要他在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能解决！可我现在连布雷德都救不了！我还要打败那些我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敌人，才能把大家带回去！我不想承认我做不到，可是我已经做错事了……我没有办法像纳兹先生那样……不是什么事情我都能做到……”
房间只剩斯汀格的啜泣声，一直以来的骄傲和自尊被打败，因为葬送同伴生命的愧疚涌上心头。眼泪模糊他的视线，过了一会，一只冰凉的手揽住他的脖颈。斯汀格的头埋在克莉丝的肩窝，温热的眼泪打湿她的衣服。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，很轻很轻，像是安慰。可她如同一口枯井，枯竭的眼睛甚至没有眼泪。斯汀格看不见她的眼睛，那双眼睛含着和他一样的悲伤。
一种叫做无能为力的悲伤。
“斯汀格……你不用为这个世界做什么。”克莉丝艰难地开口，“这个世界，不值得。”
“……不值得你信任，也不值得你拯救，更不值得你付出生命。”
“你要做的……只是回到你的世界……仅此而已。”
克莉丝这样说给斯汀格听，也说给自己听。斯汀格听完她的话，反手紧紧抱住她。沉默中两人都没再说话，认识到世界残酷的少年少女抱在一起，在无尽的黑夜里他们只能抱住彼此，借此寻求一点温暖。受伤的小兽只能互相舔舐伤口，天一亮他们就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，那里遍布荆棘，现实举着冰冷的刀刃，等待猎物撞击。
世界总是如此，你只能躲在角落，抱紧身边那个人。等待着共同逃出，或是一起死亡。
琼恩站在房间，沉默地敲击着棋盘。黑子围住了白子，陷入死局。将军丢失了千军万马，最后的战斗只剩他自己，站在这风暴的中心。
他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照片，窗户照入月光，照亮女人的脸庞。
莫妮卡联系了琼恩，问克莉丝他们想不想去看看布雷德的墓地。四人同意，琼恩答应让司机把他们送过去。
布雷德睡在半山腰，清晨的阳光会拂过他的脸庞，温暖这片土地。莫妮卡经手他的后事，作为补偿，她决定把福利院的米娅接过来，由自己照顾。斯汀格站在布雷德的墓前沉默，照片上银发男人勾起淡淡的微笑，如玉的绿瞳映出温柔。他有很多话想给布雷德说，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其实他们并不熟悉，只是那一天短暂地交流了一次。可就是那次交流，让斯汀格看见他的理想，看见他的正义，并成为了同伴。最后他选择向布雷德鞠躬，表达他的敬意，也表达他的愧疚。
克莉丝站在斯汀格身后，把怀里的花束放在墓碑前。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布雷德的家乡有一片紫色的花海，所以她特意买了一束紫色的花，陪布雷德走回他的家乡。
一阵风吹过，吹起她的长发。克莉丝把头发别到耳后，突然想起那天她没听清的话，也是这样被吹散在风里。
少年永远沉睡在这里，带着他没说出口的话，掩埋在泥土里。风吹散他的过去，吹散他的回忆，吹散那些活在他记忆里的少年和理想。哀悼者总算完成自己的使命，他现在要去见他曾经的同伴。他们会在地底纵情歌唱，高呼理想。那些死在冰冷世界里的正义，成为他们永远的墓志铭。布雷德最终回到了他的家乡，家乡的花海也在梦里等待他的到来。
死去的少年永存正义，沉睡的梦境滋养理想。
温蒂决定还是去看看米娅，担心她的状况，也想和她告别。克莉丝陪她走进米娅的房间，斯汀格和罗格站在屋外等她们。
“米娅。”温蒂敲敲她的门，“我是温蒂，我进来了。”
没有人答应她，温蒂小心地打开房门。小女孩坐在窗前，没有回头看身后两个不速之客。克莉丝和温蒂也没有打扰她，过了很久，米娅才转过头。
“他们说哥哥死了。”米娅突然开口，脆生生的童音回荡在房间，“死是什么意思？”
克莉丝一直没掉下的眼泪，在小女孩的疑问面前溃不成军。温蒂颤抖着走过去拥抱她，米娅也没有躲开。如洋娃娃一般湛蓝的瞳孔毫无波澜地盯着她们，静得仿佛眼前的女孩真是一个玩偶。面对布雷德的死亡，她无悲无喜，好像真的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，也不知道她的哥哥再也不会回来。她就这样睁着大大的眼睛，空洞的眼神看着克莉丝，也看着这个世界。
她再也不会笑了。
匆忙的脚步声传来，窗边的男人缓缓转身。
“首领。”查特向他行礼，“已经查到了，东南角的战场有那个白龙的痕迹。”
“他死了吗？”克里曼问。
“没有，但罗切斯特那里也没找到他。”查特顿了顿，“不知道去哪里了。”
克里曼转动戒指，手指抚过复杂的花纹和盘踞的长龙。金色瞳孔慢慢扫过，回想罗切斯特的模样。
“是个不错的，可惜太钻牛角尖。”他看向门口，“急功近利。”
门口那人对上克里曼的眼神，不自觉地低头。克里曼注视着他最年轻的助手，那样耀眼的金发，和他的能力一样夺人眼球。
“罗伊，这件事交给你了。”
“是！”罗伊行礼，表情严肃。查特看向他的同僚，勾勾嘴角。首领愿意把这件事交给他做，说明首领还是信任赏识他的。
房屋里弥漫着茶香，琼恩不急不慢地给四个年轻人倒上茶水，再坐回位置。
他今天要告诉这四人“伊甸园计划”的具体情况和内容，作为前任首领，他知道的消息远远大于情报记录。斯汀格挺直背，盯着眼前的老人。
“这个计划。”他啜一口茶，“其实在三十几年前就开始研究了，目的就是想要找出别的能源，用以制造世界最强大的武器，压制那些反抗者。但我在位的时候并没有找到相关能源，一直到克里曼成为首领，有人发现了异世界，也就是你们的世界，有强大的魔力。”
琼恩看着眼前这三个不属于这世界的人：“找到的时候那群科学家既兴奋，又无奈。虽然找到了你们，却没法把魔力引过来。后来洛伊丝博士，她是个年轻的女性，和其他科学家一起，找到了途径。”
“于是计划开始实行，第一项就是试管婴儿。”
“试管婴儿？”克莉丝蹙眉。
“是的，就是通过控制改变这些孩子的基因，让他们可以吸引那个世界的魔力，并将魔力储存到自己体内。那个计划一共有一百个样本，也就是一百个试管婴儿。”
“什么叫储存到自己体内？”罗格问，“我看见自己的魔力变成一块晶石。”
“就是那个东西，成功的孩子体内会有一块晶石，那块晶石可以吸引你们的魔力。当中央政府开启转换器，你们就会被相关的孩子吸引过来。然后魔力注入他们体内，你们就没有魔力了。”
“可是我和温蒂都有魔力。”斯汀格打断他，“这是为什么？”
“那是第二步。”琼恩并不恼怒斯汀格打断他，“先是通过吸引，把你们吸引至这个世界。再通过晶石植入的方式，把魔力重新返回到你们体内。在植入前会把你们关起来，这样就没法反抗了。”
“也就是说，我是植入后才被抢出来的？”温蒂歪头。
“是的，你拥有魔力，说明你已经成功了。但成功意味那个拥有晶石的孩子死了。植入晶石的必要条件就是取出晶石，只有杀掉那个孩子，才能取出晶石。”
四人沉默，也就是说，被制造出来的婴儿，终生都是为了这项计划服务。罗格想起那个想要杀掉他的莱斯，死之前那么绝望又疯狂的表情。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，一生都在他人控制之下……所以才会那么绝望吧？所以才想杀掉罗格，也想夺回属于自己的命运。
“可我不是这样的。”斯汀格突然想起来，“我是个意外，我没有被吸引□□政府。”
“确实是个意外。”琼恩意味深长地说，“但意外的不是你。”
斯汀格皱眉：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你来到这个世界，是落在哪里？”
“我是落在……”斯汀格脸色一变，看向克莉丝。她的脸色也不太好，疑惑地看着琼恩。
“落在克莉丝家对吧？”琼恩仿佛早知道这一切，“你落在她家，并不是因为你是意外，而是因为她是意外。”
“……你说什么？”斯汀格不敢置信。琼恩放下茶杯，看着眼前努力压抑颤抖的少女。她已经明白了什么，却不敢相信。他朝克莉丝点头，叹了口气：“没错，你就是那一百个孩子中的一个。”
“这不可能！”斯汀格按着桌子一下站起来，“克莉丝没有夺取我的魔力，我的魔力……我的魔力是从她那里还给我的！”
“所以我才说她是意外啊。”琼恩示意斯汀格不要激动，坐下来听他慢慢说，“这还要提到之前那一百个孩子。真正成功的只有五个孩子，其余九十五个孩子都是失败品。为了防止计划泄露，失败的九十五个孩子，会被剥夺活着的资格。”
温蒂睁大眼睛，下意识捂住嘴：“怎么会……”她看向克莉丝，少女低着头，看不清表情。
“但你是意外。”琼恩看向克莉丝，对着她说，“你是这九十五个里唯一活下来的，因为有人给了你活下来的资格。”
“那个人是谁……”她压低声音问。
“克里曼。”琼恩看着她，“他是你的父亲。”
空气霎时凝固起来。
“那个给我写信的父亲……只见过一面的父亲……是克里曼？”克莉丝像一头呜咽的小兽撞进遍地是危险的丛林，声音都摇晃起来。
“那应该不是他做的，顶多是他指示别人做的。”琼恩怜悯地看着这个孩子，“克里曼之所以不杀你，是因为你是洛伊丝和他的孩子。你身上有洛伊丝和克里曼的血液，而洛伊丝是克里曼的爱人。”
“但是洛伊丝在发明出转换器和培养仓后就去世了，克里曼为了纪念她，就用她的基因和自己的基因创造一个试管婴儿。那时候所有人都在期待你的降临，拥有首领和博士基因的孩子。但这个试管婴儿有个缺陷，由于需要控制晶石生长，它没法控制性别。那时他们都在想，如果你成功了，那你就是计划中的五个孩子之一。如果你是男孩，即使失败了也没关系，你可以成为下一个克里曼，他可是几任首领里最有能力的那一个。”
“可你既不是成功品，也不是男孩。”
克莉丝紧握拳头，苍白的脸浮现红晕。她低着头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表情，温蒂握住她的手，担心地看着她。斯汀格也紧握成拳，压抑自己的愤怒。
“但是克里曼没有杀你，他对外宣称你已经死掉了，实际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。不过他也没想到你会是意外，居然打乱了他的计划。原本该吸引斯汀格的那个孩子恐怕已经死了，真正把他吸引来这个世界的是你。除此以外，你应该吸走他的魔力。但你是失败品，反倒变成他魔力的补充。”琼恩敲敲桌面，“不然你们今天也不会找到我。”
一切不是巧合又是巧合，她为什么会梦见斯汀格，为什么两个人会在梦境里讲话，为什么感觉到魔力从她的身体流向斯汀格……现在一切都明了了，因为她是被创造出来的。
但她是失败品，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，却把她一个人丢在世界，一个人长大。她是幸运的，因为她是九十五个唯一活下来的孩子；可她又是不幸的，因为她活的十八年，只是被创造出来的谎言。
没有家人，没有朋友，一个人长大。然后现实告诉她，你是被创造出来的失败品，你还是被卷入了这场漩涡。
所有的错只是因为你的出生，从你被制造的那一刻起，你就是这个世界的错误。
克莉丝蹭地站起来，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跑向门外。
“克莉丝——”斯汀格也猛地站起来，三人迅速出门想要追上她。琼恩叹了口气，走向他们离开的方向。温蒂焦急地往前跑，跟着克莉丝跑进房间。斯汀格眼睛一扫，瞥见什么东西。他停下脚步，旁边的罗格也跟着停下脚步。两人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，墙壁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。照片里是个女人，温柔的栗色长发，略显苍白的皮肤，双手相叠，优雅地坐着。她和克莉丝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，但还是有细微的区别。克莉丝的气质略显冰冷，但眼前这个女人气质温柔。克莉丝更像一朵带刺的蔷薇，而这个女人则是月光下摇曳的百合。她的眼睛和克莉丝也不一样，克莉丝有一双金色瞳孔，平时像快要熄灭的烛火，愤怒起来却能迅速燃烧，烧掉世间所有桎梏。眼前这个女人仿佛不会生气那样，她有一双大海的眼睛，蓝得就像海水里最温柔的那一抹，用广阔的胸怀拥抱这个世界。
“她是洛伊丝，也就是克莉丝的母亲。”
老人苍老的声音传来，斯汀格和罗格转身看向他。他的眼神是那么眷念又悲伤，打量这张照片，看着这个女人。她永远凝固在这张照片里，凝固在她最好的年华，永远不会老去。
“她也是，我的女儿。”
老人疲惫而苍老的声音使斯汀格和罗格诧异地对视，琼恩越过他们，手指慢慢抚过冰冷的玻璃。斯汀格盯着他，他退了两步，看着他的女儿。
琼恩转过身，祈求而期盼地看着两个年轻人。斯汀格喉咙一紧，和那双枯井一般，又重新涌出泉水的眼睛对视。
“我能拜托你们一件事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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